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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惨】雪迹(上)

产屋敷耀哉朦胧睁开眼。

浓淡不一的黑暗将他包裹。他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柔软中,屋里气息稍闷,有别于产屋敷宅清冷的药草味,空中弥漫着一缕微弱的衣香。他不禁奇怪自己身在何处。

他身下躺的,是一种名为沙发的西式椅。借助对面的薄光,可以勉强分辨出屋子里的摆设。屋子还算空旷,一眼望去,靠墙的书架肩并着肩,架上满是大小厚薄不一的书。靠门的角落里,立着个半高的立柜,柜上放着一只木箱,木箱上,绽放着一大朵金色的夕颜花。

对面墙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的灯光透过缝隙,照亮了高木桌的边缘。桌上摊放着一本笔记本,其余书则整齐地堆竖在桌面尽头。同样在书桌上的,还有一只黑乎乎的墨水瓶,一根被称作钢笔的西洋笔,一盏茶壶、一只瓷杯,以及一个胖鼓鼓的圆盒。圆盒表面嵌着三根虫足一样的细脚,正滴滴答答地转溜。

他正在谁的书房之中。

耀哉试图起身,而随之,他的右脚踝一阵绞痛,与此同时,一个名字像被施了法一样在脑海里蹦了出来——

——鬼舞辻无惨。

他的动作僵住,正当这时,门喀嚓一响,电灯“啪”地一声亮了,照亮了门口站着的男人。

耀哉扭头,平日波澜不惊的脸上少见地有一丝动容。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鬼舞辻无惨。

“你醒了?”无惨用上扬的口吻说道,那语气中的喜悦之情与其说冰冷,不如说压根没有,“你没事就再好不过了。本来想送你去医馆的,但那种生物弄的伤,医生未必比我派得上用场。擅自将你带进家中,希望你不要介意。”

“……”耀哉望着阴影中面色苍白的男人,说,“怎么会,给你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

男人说哪里,该道谢的是自己。然而只有耀哉自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那时,他走在细雪纷飞的山路间。

这些日子他一直奔走在外,为鬼杀队寻找有能之士。走着走着,他的呼吸越发困难,揪住胸襟,张开嘴深深喘息。他脑中一片细碎的嗡鸣,停下脚,忽然间,他眼前一黑,随即脚底一滑,滚下了山坡。

漫天阴云。雪地里,他的右脚踝钻心地疼。他无用地挣扎一气,身下,寒冷的雪一点点浸入他的身体,他的躯壳变得笨重,思考也渐渐僵硬。

他对此束手无策。忽然,他看见远处,走来一个黑白色的人影。那人穿过飞雪,低着头,像一头优雅的鹿。耀哉未及奇怪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像这样西装革履的人,他想等他走近,向他求助。

那个人经过他身边,停下了脚。耀哉正要开口,忽然,身后树裔中气息一动,他心中一凛,猛地一扭头——

——是鬼。

那只鬼浑身耷拉着肮脏的黏液,挥舞着长而尖的利爪,嘶吼着朝二人扑来。他一怔,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突然窜起身,将前方的人扑倒。就是那么一瞬,他的背部被鬼的爪子挠破,而身前,那人象牙色圆帽飞到空中,墨色的卷发飘散在风中。帽子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以及一双血红色的,没有感情的眼睛。

耀哉先是一怔,紧接着,心脏开始狂跳——

——鬼舞辻无惨。

——是鬼舞辻无惨。

然而,无惨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也没有认出他是谁。他看着他,眯了眯眼,仿佛在怜悯一只路边的蝼蚁。身后,鬼嘶吼而来,无惨一抬手,顿时,那只鬼炸成一滩血浆,贱了他一身。

白雪满地。耀哉趴在无惨身上,动也不能动,无惨轻柔地将他放到一边,站起身,拾起地上的帽子,拍去身上的雪,面向他,微微弯下腰,说,你受伤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卧在地上,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耀哉望向他,双唇像被冰封住了一样,粘在一起。

还是有别的地方受伤了?是脚……?那个男人将他打量一番,说道,阁下还能走路……啊不,你看上去不像能走的样子。你家住哪?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耀哉的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团浅浅的雾气。无惨等着他的回应,耀哉舌尖几度波折,最后只是说,阁下不必费心,只是脚扭伤了,不用管我。

你是因我而受的伤,我无法就这样丢下你不管呢。无惨说,恕我冒昧,阁下年纪虽轻,身体却不太好的模样。在冰天雪地里待着,似乎不是明智之举呢。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道,来,试试看能不能起身?

男人面容温和,目光却没有一丝温度。耀哉望着他,心中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一连番的折腾,他胸腔刺痛,低下头,好像连撑起头部都觉得费力,浑身的骨头又麻又疼,身体所剩无几的温度,不断被冰雪夺去。

无惨站在他身边,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耀哉使劲眨了眨眼,伸出手。就在二人指尖交触的一瞬,忽然,他往地上一栽,倒在雪中,失去了知觉。

……

“阁下大概不知道,那个生物身上带着剧毒,”恍惚间,无惨说道,“这世间有些活在暗处的东西,并不为人所知。还好阁下遇到的是我,我自学过一些药理,便自作主张替你处理了伤口。”

“……那还真是多谢。”耀哉说。他看了眼窗外,喃喃道:“天已经黑了吧。”

“是啊,”无惨说,“阁下家住哪里?不远的话,可以叫车送你回去。”

耀哉本想随口说个地方,但面对眼前这个活了上千年的男人,他格外留了个心眼,便报了个家中产业的所在之地。无惨听后,说离这挺远的,又听耀哉说自己是探望远亲,便提议他留在这里养伤,等伤好了再出发。

男人不过是遵循世俗人情。但考虑到自己的伤势,耀哉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况且他这一路不辞辛苦,不想半途而返,便答应说好。

“说起来,阁下看上去不过才十几岁,真是年轻啊,”无惨微微笑着说,“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年轻的恩人。”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无惨的调侃。耀哉心中一阵厌恶,却只能暗暗自嘲,说:“我叫竹内辉也。”

“那么,竹内君,”无惨微笑道,“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无惨自称月彦,他这个所谓的“家”,也只不过是他的落脚点之一。

产屋敷一族先天体弱,受了伤也比常人恢复得慢许多。数日过去,他的伤的恢复速度用乌龟来形容也不为过。连无惨都常常惊叹,说竹内君就好像玻璃人,弄坏了就修不回来了。

耀哉每每低下头,微微笑,好像在害羞。

实际上将笑容翻译一下:是啊,也不看看是谁的造作。

这个男人行踪难定,时而早出晚归,时而晚出早归,要不干脆整天不见踪影。

耀哉极其渴望知道他的行踪。然而一天傍晚,他拉开窗帘,发现无惨就站在街对面。男人望着他的窗户,微微笑,对他举帽致意。耀哉也笑着摆了摆手,用口型问,不上来吗?无惨摇了摇头,偏头一笑,转身融进身后错落的黑暗。

此后,耀哉便打消了别的心思。

无惨虽行迹不定,但耀哉用得上的东西,他都事先贴心地一一讲解过。每天,连伤药都按份数备好了。不仅如此,食物也交代了一顿不落地送来。要不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耀哉甚至觉得他可以被纳入今后用以给后代宣讲的品德范例。

每天清晨,耀哉对着镜子给伤口上药。后背的伤痕丑陋而可怖,虽然慢,却在逐渐好转。清冷的微光镀亮了他的脊背,他望着镜中和无惨有那么些微相似的面影,心想,无惨这个男人,为了看似体面地活着,真是拼尽了全力。

所谓大隐隐于市。

每到夜晚,他眺望窗外的光辉和车马,恍惚有种置身迷局的错乱感。

时代的洪流,人与人的因缘际会,仿佛都集中在了这一点。产屋敷世世代代的夙愿、始作俑者的阴谋、眼前迷蒙的未知,一同摇荡,一同随波逐流、奋力挣扎,最终卷进未来的漩涡。

谁又能想到,这一点潜伏了多少危机。谁又能想到,这一点隐藏着多少可能。

他在窗边出神。没注意身后,有个男人站到了门口。耀哉看向他,无惨倚着门框,微笑着说,很繁华吧?

耀哉没有回答。无惨走上前,站在他身边,眺望窗外,喃喃道,世间的变化真是瞬息之间。再过一百年、一千年,又会变成什么样呢?真期待啊……

他这么说着,微微扬着下巴和嘴角,目光与灯辉交错,仿佛未来一千年的时光是舞台上的剧本,而他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耀哉怔怔地望着他,心底忽然有一丝丝害怕。

不是害怕他的力量,而是害怕他身上沉淀下来的时间。

但无惨不是胜过了时间。他只是恰巧逃过了时间的追捕,是个懦弱的人。

有次,耀哉一回头,冷不丁发现无惨就在门口。黑暗中,他苍白着容颜,无声地望着自己。耀哉吓得一愣,无惨见状,也微微一愣,颇有些被冒犯到了的样子,一脸不悦。

耀哉无言地笑了。无惨走进来,手中拎着一瓶洋酒,另一只手递给他一朵玫瑰花苞似的高脚玻璃杯,打开瓶塞,也不问他愿否,径自替他掺了少许玫红色的液体。耀哉将杯子挨到唇边,用舌尖舔了舔,便拿在手中,不再饮用。

两人并肩支在窗边。醒神的风吹拂两人的面颊,偶尔夹着一两粒豆雪。无惨穿着一件与天气怪相称的西式浅色浴衣,领口得体地敞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耀哉站在他身边,显得矮半个头,体格也稍纤细。对此他有些不甘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竹内君今年多少岁了?无惨问。十四了。耀哉回答说。无惨唔了声。不太像的样子,他这么说道。月彦先生呢?耀哉出于礼貌询问。无惨神态颇为自得地说,忘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忘了。又还是只是不想说。

又或者,只是不看重了。或许对于无惨,时间已经成了物质,都是身外之物。家,对他而言大概也是身外之物。

这一千年来,他不知辗转过多少个地方,不知上一次在这座城市停留是什么时候,不知经过几代人,等城市对他的记忆消退,再悄悄回来,有如新客。

无惨唯一常往家里带的是书。尤其在得知耀哉也爱看书后,无惨便开始带一些他喜欢的书回来。

耀哉说他前段时间在看《平家物语》。无惨说,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怎么爱看那些打打杀杀的。耀哉问,那月彦先生喜欢看什么?无惨说,他喜欢纪实和诗。

无惨最不屑一顾的是历史。用他的话来说,史书都是满口屁话。他似乎还喜欢消遣一些跟高雅文学蛮不沾边的神怪故事。仿佛一边看,一边在文人的笔墨中找寻诸如自己这般不合理的印记。

有天,无惨在书房捣鼓他的留声机,留声机的喇叭忽然出不了声,半天没弄好,他恼火地扇了那盒子一巴掌。仿佛惹他生气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罪该万死。

锐利的边缘将他的手心拉了长长一条血痕,耀哉正当从门口经过,见状,想也没想,便拉过他的手用袖子捂血。然后他一怔,抬起袖子,茫然地望向他。

男人手心的伤,已经不见踪影。

无惨挑了挑眉,微笑说,惊讶吗?耀哉平稳地笑着说,我比较惊讶于,月彦先生竟然会对着一台机器撒气。无惨扬起下巴,说,竹内君,真的对我的事不感到好奇吗?耀哉波澜不惊地笑道,比起那个,我更好奇月彦先生想对我的手做什么。

无惨愣了愣,低下头。本该是由耀哉托着他的手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他握着耀哉的手指头。

男人顿时像摸到了鼻涕虫一样缩回手,苍白的面容少见地浮起一丝血色,皱了皱鼻子,好像在说,真恶心。耀哉的笑容更深了,低下眼睛,掩藏起其中的一丝动摇。

刚才,他竟然错把无惨当人了。

又是十来日过去。

耀哉的行动已经颇为自如了。

傍晚,他正在书房看书,忽然听见门开的声音,知道是无惨回来了,他放下书,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

无惨换好鞋,脱下帽子和外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屋内鹅黄的灯光下,他眉心微蹙,嘴角下垂,睫毛在眼周洒下一片阴翳。

“你回来了。”耀哉打了声招呼。

“唔。”无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一言不发地和他擦身而过,走进书房,“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

耀哉背对门而立,勾起嘴角,埋下头,徒劳地想掩藏唇边的笑意。

——今晨乌鸦飞来,告诉他下弦之鬼一连被灭了两个,也难怪……

他垂下眼睑,嘴边的弧度渐渐缩小。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身后的门开了,他回过头,无惨从书房走了出来,用压抑着火气的声音说:“我忘了书房现在是竹内君在用了,习惯性地走进去了……”

“没什么,这本来就是月彦先生的家啊,”耀哉微微笑道,“等月彦先生什么时候气消了,我再用也没关系,请慢慢来。”

“……慢慢来?”无惨愣了愣,眼中窜起几粒火星,骄矜地扬起下巴,说,“好啊,那就给你慢慢来。”

说完,他又转身“砰”一声将自己关回书房。

“……”耀哉懵在了原地。

片刻,他上前,敲了敲房门,叫道:“月彦先生?”

屋内静悄悄的。

耀哉轻轻将门打开,眼前,无惨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窗户大开着,夜风卷起窗帘,一边飞舞,一边咆哮。

耀哉跛着脚走到他身边,望向窗外,说:“夜雪很恼人吧。看着这样的雪,仿佛烦心事都更深了一重。”

“正是如此,”无惨从眼角瞥了他一眼,讽刺地说,“正因如此,我只能‘慢慢’消气,请不要着急。”

“啊,原来刚才是我失言了,”耀哉带着并不十分真诚的歉意微笑道,“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吗?”

“差不多吧。”无惨说。

“工作上的事有时会脱离自己的掌控啊,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耀哉叹了口气说。

“哦?竹内君也在从事工作?”无惨微微挑眉,问。

“家族事业……一类的吧。”耀哉笑道。

无惨看向远方,微微咬牙,说道:“真不明白那些家伙为什么一直追着我不放……老鹰吃蛇,蛇吃老鼠,天经地义不是吗。”

“……”耀哉低下眼睛,笑容黯淡了一些。

无惨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说:“我大概是打搅到你了吧,跟你抱怨工作上的事,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听月彦先生抱怨,我非常开心。”耀哉发自内心地说。

“……你这人,是专喜欢看别人受罪吗,”无惨盯着他说,眉毛拧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真是个异类。”

“不,”耀哉矢口否认,“我只是——”

——喜欢看你受罪而已。

“……月彦先生,”耀哉叫道,无惨转头看他,他说,“我伤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或者后天,就打算启程了。”

“……噢。”无惨转过头,说。

“这些天受你的照顾,真是对不起,”耀哉微笑道,“谢谢你。”

“……”无惨从眼角看了他一眼,平视窗外的风雪,轻轻地道,“那么,先祝你一路平安。”

说话间,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卷发。楼下的街道,店铺灯光昏暗,路边,传来车轮艰难的轱辘声,雪片飘过耳边,发出了叹息般的铃音。

耀哉不自觉伸出手,替他抚齐额发,无惨扭头,看向他,微微睁大眼睛。血红色的瞳孔中,耀哉收回手,微微笑了。

“……”

两人同时转过头,什么也没有说。眼下,风雪中的城镇渐渐睡去,刚理好的发丝再度被吹乱,翩飞在风中,无人理会。

 

鬼舞辻无惨与产屋敷耀哉再度相见,是在住宅的街边。

城市的夜晚,花灯摇曳,街道上行人穿梭,车轮辘辘,马车上的铃叮铃铃,叮铃铃,随着晚风,摇向远方。

就在这幅本已习以为常的夜景之中,耀哉突然进入无惨的眼帘。

他身穿浅色和服,怀抱一只布包着的盒子。街边的商铺旁,他仰着头,凝望对面无惨家所在的二层楼。窗子黑魆魆的,昭告着主人不在家。他兀自望了会,低下头,半长的黑发将脸遮住。

无惨藏在阴影中,远远地看着他。许久,街上的人声渐稀,耀哉才缓缓离开。

无惨提步跟上。出于长年的自我保护意识,他跟着其人,发现他进了城中一家平凡无奇的旅店。夜深后,耀哉便熄灯睡觉,一夜无事。

第二日。春夏之交的夜,空气微微洇润。

耀哉又出现在了无惨家楼下。他的怀中,抱着同样的盒子,应该是给主人家的见面礼。那么大个礼盒,里面如果不是炸弹,想必应该是什么人间珍品。

无惨从阴暗中现身,来到耀哉跟前,装作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的模样,用恰如其分的惊讶口吻说:“这可是……这不是竹内君吗。”

耀哉转过头,紫色的瞳仁映着灯火,也倒映出他的身影。他似乎长高了一些,波澜不惊的神态却与那时别无二致。他的眼睛微微弯起,一时间,仿佛整条街上的光辉都集中在了他脸上——

“——月彦先生,晚上好。”

他的声音,也还与那时一样。

无惨邀请他进屋。屋中的陈设,与耀哉走时几乎分毫不差。耀哉坐在沙发上,无惨给他添水,耀哉说:“我这次是办完了事,顺道路过这里。想起之前受了月彦先生很多关照,无论如何都想再来打声招呼。”

“我这些天都在外面,没有回家,”无惨说,“希望没有让你白跑吧?”

耀哉笑着说没有。他将怀中的盒子递给他,无惨接过,道了声谢。两人寒暄了一阵,耀哉催他拆开礼物看看。无惨不无期待地将盒子打开一看——

——

“怎么样,还喜欢吗?”耀哉笑问。

“……”

眼前,是一本名为《紫藤抄》的书。无惨拿在手中,盯着封皮,一时无语。

“在月彦先生家借住的时候,得知你爱看书,”耀哉道,“这本《紫藤抄》是我很喜欢的一本诗作抄注,出门也经常带在身边。我没什么别的拿得出手的,不过书的话,猜想月彦先生应该会中意。”

“倒是很感谢你肯割爱……”可用那么大个盒子装是为什么?

为了不显得大惊小怪,无惨几度欲言又止。耀哉盯着他笑,好像不管他怎么反应,他都可以随时站起来鼓掌说表演很精彩。无惨隐约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不禁鬼火中烧,正要发作,耀哉突然起身,说天色不早了,接着便跟他告辞。

无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茫茫然跟着起身,送他到楼下。街旁,店铺光影重重,路上行人攒动,仿佛鬼魂。耀哉笑着说了声再见,正要转身,无惨忽然张了张嘴,耀哉停下脚步,望以询问的眼神,问:“怎么了?”

“……”无惨一时无话,回避他的目光,说,“竹内君的礼物我很喜欢,会好好看的。”

“那再好不过。”耀哉笑道。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对他说:“说起来,我本来打算去附近山上的温泉,原本约好的朋友突然有事去不了了……很抱歉这么突然,但想问问月彦先生,接下来有时间吗?”

“……”无惨微微睁大眼睛,扬起下巴,露出一抹胜利者的讽笑说,“哈……这算什么事,竹内君想邀请我直说就好了,原本约好又去不了的朋友什么的……”

“也就是说……?”

“时间的话,还是有一点的。”

 

无惨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活了这么长寿命,明明应该早就对有些事感到厌倦了才对。

一千年中,他遇到过很多人,也扮演过很多角色。有时他是男人,有时是女人。有时是家长,有时是孩子。他当过商人,也扮过政客。无数的变迁过后,他发现只有一样东西是时间无法抹去的——那就是自己的存在。

他是行走的随波逐流的大多数之一,但没有人比他更清醒。

可是最近无惨发现,他还是不够了解自己。

温泉的碧水,倒映着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对面,男人尽情沐浴着阳光,而他则有些屈辱地躲在树阴下。

用眼角的余光望去,那个男人仰着头,闭上双眼,阳光将他的睫毛染得雪白。他的面容浮上一层红晕,显得微微透明,好像从这治愈的泉水中得到了解脱。

太脆弱了。无惨心想。自己一个响指就能让他变成肉沫。

给他分一点自己的血让他变强壮点怎么样?可那样又会很无趣。

他接下来打算干点什么?无惨又想。

结果那个男人什么也没干。一两个时辰过去,耀哉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差不多回去了吧?

无惨感到无聊透顶。

两人在温泉附近的屋子小住。

靠近房屋的地方,有一大片没有树阴遮蔽的空地。无惨放缓了步伐,突然想起出门时还是阴天,一时偷懒没有带伞。正懊恼,忽然,耀哉撑开了自己那把深色阳伞,微笑着说,好大的太阳,挤一挤吧。

伞下,无惨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耀哉微微低着头,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突然,他止住脚步,望向无惨——

——那是无惨第一次见到一个完全不笑的,眼神冷冷的耀哉。

男人将伞柄塞进他的手中,说,请自己拿一下吧。说完,便只身一人走向前方,混入明媚的阳光中。

无惨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脚下生根。

回到屋中,耀哉又挂起了温和的微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无惨心中窜起一股怒火,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耀哉笑着说,月彦先生一直踩我的脚跟,果然两个人打合伞还是太挤了。无惨说,那种事不能好好说吗?耀哉说,抱歉。

无惨敢担保其中没有半点诚意。耀哉用指尖碰了碰他拉长的脸,微笑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今后我无论被踩多少次,都没有拒绝为月彦先生撑伞的权利的意思吗?

无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颜色,挥开他的手,说,你的思维真是异于常人。

一会要人撑一会又不要,月彦先生真是任性啊。耀哉说。

住嘴。无惨怒道。

耀哉在休息的时候也不忘看书。

无惨也拿着书,起码看上去是在看。他不时瞥一眼身边的人,最后把书往地上一盖,讥讽地说,竹内君除了看书,大概没什么别的爱好了吧。

耀哉从书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虽然不值一提,但我在家中还会弹点筝,写点书法一类的。

哦?无惨稍微提起了些兴趣,看样子,竹内君是在高雅的家庭长大的呢。

高雅什么的太过了。耀哉说,月彦先生也应该不止看书一个爱好吧。

虽然不值一提,无惨学着他的语调说,不过我从前也会点琵琶,但好久没动过了。

看起来是这样,耀哉微笑道,因为你找到了更喜欢的爱好嘛。

什么?

说话。

……

夜晚,耀哉早早地躺进被子里,闭上了眼。

无惨为了不亲手血刃他,已经控制住了和他搭话的欲望。因而直到临睡前,他都没再和耀哉说过一个字。

他平躺在被子里。身为完美的生物,他几乎没有睡觉的需求。偶尔,他用余光瞟一眼那个男人的侧影,见他呼吸安稳,转而盯着上方。

身旁有窸窣的响动。无惨正闭目养神,突然,他的手背被另一个人的手心轻轻覆住。他微愕,扭头看去,耀哉睫毛分开,侧头望向他,黎明一样的眼睛微微弯起。而那笑容中,掺杂了一丝让人火大的戏谑。

无惨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凝望天花板。胸腔内,他的心跳紊乱不堪。他蹙着眉头,心知男人正望着自己,不禁又焦躁,又恼火,又迷茫。

过了些时候。耀哉仿佛真的睡着了。无惨侧头打量他,片刻,他转身,试探性地握住那只比自己纤细的、微凉的手。耀哉没有醒来。得寸进尺般,他又握得更紧了一些。

很快就会过去。一个声音在脑中回响。

这段短暂的情绪的起伏,很快就会过去。

五日的温泉之行结束。

无惨这几天平白无故受的气,即将得到解放。

傍晚的站台边,耀哉就要离开。无惨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别离,所以这一次,他一样不在意。

电车将至。耀哉偏头望着无惨,微笑着说,跟月彦先生度过的时光,每次都能让人回味很久。直到下一次见面,好像都并不寂寞一样。

无惨一怔,微微侧头。耀哉接着说,尤其是和月彦先生在一起的这几天,让我意识到,回忆这种东西之所以美好,不正是在于见不到真人吗。

无惨:……

如果不是电车已经开进来了,他应该会当即转背走人。

临行前,耀哉又一次拉住他的手,轻轻握了握,微微一笑。那样子好像在说,我走了。他松开手,正要举步,无惨不由自主地拽住他的小臂——

——耀哉回头,无惨用迫切的眼神望着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化不成字句。

耀哉安静地笑着,忽然,他伸出手,拎起他的帽子,凑上前——无惨大概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不禁倒退半步——然而耀哉拉住他,用帽子挡住有行人经过的那一边,而后踮起脚尖——

——额头上,是一点微凉的、稍纵即逝的柔软。

帽子又重新回到他的头上。

耀哉行迹匆匆地离去。

耀哉的背影定格在电车里。电车载着他,渐渐远行。

 

耀哉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回去看望过自家产园了。

数百年来,产屋敷一族为了躲避无惨的视线,在外一直采用化名经营族产。产屋敷宅邸除了坐了个当主,基本可以说是中空的。也因此,就算他们几度被无惨逼至绝境,只要在外的产业不断,他们就尚有生存的空间。

产园上下一概交由亲信的族人打理。当主的耀哉实在分身乏术,鬼杀队的事已让他耗尽心神,近来又因一些别的事,他更忙得不可开交。

他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

他给儿子取名辉利哉。耀哉十五岁,是个很年轻的父亲。但儿子的出生让他激动不已,早早书信告知了亲族。这次来产园,是趁空闲带夫人和儿子跟族人打个照面,万一出了事,也好相互照应。

族人聚在一起吃饭。这么多年,都是各有各的辛酸,然而能说出口的,只有夹杂着叹息的感谢和鼓励。

清晨,耀哉站在屋门口。正月里,空气微微阴冷,天空似晴非晴,好似火焰一般的槲木下,椿花衰败寂落。耀哉恍惚出神,就连身边,阿须贺喊了他几遍也没注意到。

“……啊,抱歉,”耀哉回过神,略带歉意地笑道,“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给当主大人转交这些书信的。”阿须贺说着,双手呈上信件。

“信?给我的?”耀哉疑惑道。

“是托人从城里的邮局取的,收信人写的是您的化名,”阿须贺说,“好几次都想让人送到您那边,可是每次都会忘,如果耽误了您什么事,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耀哉接过,低头一看。

信总共有三封。收信人栏,都写着“竹内辉也”,而寄信人后面,无一例外是一个名字——月彦。

耀哉怔了怔,略一犹豫,拆开信封。时间最远那封是去年夏天。信中写道:

“竹内君敬启。

过得还好吗?我抱着稍微试一试的心态,按竹内君之前告诉我的地址寄来了这封信。如果错入了别人手中就有些不妙了,就让我挑简要的说吧。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和竹内君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过程也绝对称不上愉快。但是相比于我所遇到的其他无聊的人而言,竹内君的惹恼人的才能似乎得天独厚地优异。就算不快,也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书写道,‘秋天傍晚最好’。富士山的秋夕,红叶,再加上竹内君,想必会非同寻常吧。因而想问问你有没有这类打算。你意下如何?

致以我的问候,月彦。”

耀哉垂下眼睑,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第二封信,时间靠后一点,落在秋天,大意是问第一封信有没有收到。而最后一封,上面仅仅是写着:我还在等。

耀哉愣了愣,将信纸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日期。他叫来阿须贺,问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阿须贺想了想,说,大概是半个月前。说起来那天下着雨,有个穿着很有品味的的男人,戴着白帽子,好像是他亲自把信放到那里的……又好像不是……

耀哉微微有些失神。

他在房间坐了一个上午。对着案上的纸墨,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快到饭点的时候,寝屋中,辉利哉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耀哉回神,连忙走进去和夫人一同哄他。婴儿逐渐睡熟,他用食指摸着他幼嫩的面颊,恍惚地微笑。

产屋敷宅邸。庭中,大雪纷飞。

耀哉凝望着飞雪,忽然,他想起前些日子得来的书信,于是又拿出来,重新读了一遍。

他在长案上铺开一张画纸。他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画纸上,勾勒出一座开满红叶的秋山,山径中,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走在前面,回顾着身后,一个长发及肩的男人。

他将画叠好,派人辗转交给城中的邮局,寄给了无惨。

雪停后,他前往山中的墓园,给死去的人们扫墓。

在一个墓前,他跪下身来。雪水浸润了他膝前的衣裳,他的膝盖有些冷,但他恍若没注意到那般,望着墓前的名字,淡淡地微笑道:“别来无恙,宫崎君。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以前总是仰仗你照料我,最近,不管怎样,总算习惯了没有你的感觉。多亏了你,像我这样的人也能交到朋友。你说,会竭力让我活到三十岁,我还在想,自己如果没能捱到那一天就太对不起你了……”他低低笑了,垂下眼睛,同时也掩盖了眼中的一抹恨意,“杀死你的鬼,已经被我的孩子们解决了。但是鬼的始作俑者还在人间。我找到他了。我知道他住的地方,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逃掉。

“他很少回家。有次他遇见我,大概以为我是去送礼的吧……”他笑了,笑声夹杂着两声咳嗽,“可是那样又怎么样呢?我原本打算设一个圈套,又或者拿自己当诱饵。我固然死不足惜,可那附近的人,还有我的孩子们……可能也只是白白送死吧。

“说起来,我之前有一次能杀他的机会,”耀哉说,微微睁大眼,仿佛有些迷惑,“他没有带伞,替他遮住阳光的,是我。可是,宫崎君,我真的能那样做吗?对于信任我,将性命交到我手中的人,我真的可以那种卑鄙的方法将他杀死吗?

“……我已经不明白了。我会用尽我的一生杀了他。就算我不能,我的儿子,还有他的后代,也会替我完成。那时,宫崎君你,还有你身边我死去的孩子们,会原谅我吗?”

山林俱寂。忽然,从旁边刮来一阵阴冷的风,耀哉不觉打了个寒噤。他茫然地向风的来处望去,天色苍茫,顺着脊背,爬上来一股寒意。

耀哉慢慢起身,喃喃道:“这样啊……”

他不会被原谅。

他的确不值得被原谅。

那么,至少让他拉着无惨,一起堕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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