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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惨】雪迹(下)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无惨的回信。

信中,无惨以他独有的口吻说,得知竹内君尚在人世,真是件令人高兴到心碎的事。请告诉我一个准确的住址,我亲自来看望。

耀哉当然不会让他来自己这里。相反,他处理好手上的事之后,在信中和他约定好了时间,只身前去找他。

掐准钟头,走出火车站,已经是傍晚。无惨站在马路边,频频看着手表。耀哉微笑,轻轻走到他身边,说:“呼吸到新鲜空气真好。闻着火车里的气味,都快吐了。”

无惨望向他,血红色的瞳孔映着他的倒影,闪烁着微光。

家中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住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闷而潮湿的霉味。耀哉坐了一路车,怪不舒服地窝在沙发上。厨房里煮着热水,无惨给屋子开窗通风,耀哉勉强笑道:“身体状况不听使唤,真是抱歉。”

“去床上躺一会吧。”无惨说。

那还是他第一次进到无惨最私人的地方。地上,铺着浅色的绒毯,紧挨着墙边,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样简简单单的家具,窗边一大片空地上,放着架黑色钢琴。

耀哉说了句打扰了,钻进被子,无惨替他关上顶灯,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醒来,周围一片黑暗。他转头,发现窗边,无惨坐在钢琴凳上,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深蓝的天空。

“月彦先生会弹钢琴吗?”耀哉问道。

无惨微微一动,说:“啊,之前自学过一点。”

他口中的“之前”,确切是指几个月还是几十年,耀哉并不打算去深究。无惨起身,走到床对侧,挨着边缘坐下,说:“我可以进来吗?”

耀哉望着他,扩大了嘴角的弧度,说:“当然。”

无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脱下马甲背心,掀开被子的一角,就在他的头挨到枕头的一刹那,耀哉忽然起身,说:“既然你进来了,那我就出去吧。”

“我就知道。”无惨猛地支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耀哉忍俊不禁,一只手贴上他脸庞,倾上前,问:“很失望吗?”

无惨将脸甩开,用冰冷的语气掩盖懊恼,说:“有什么失望的必要,赶快下去。”

耀哉笑着,滑下床,回头对气愤的无惨伸出手,说:“我想去喝口水,月彦先生不一起吗?” 

“……”无惨像被摸疼了的猫一样,闷闷地扭开了头。耀哉弯腰,握住他的手腕,嘴唇似有似无地贴在他耳边,轻声说:“走吧?”

男人的耳朵根,传来一缕淡淡的热度。

无惨似乎特意将这些天为他空了出来。虽然白天他都自称有事陪不了他,但耀哉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家等他回来。

有天傍晚,无惨来给他开门,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暖的咖啡的甜香。耀哉正奇怪他什么时候有喝这种东西的需要了,一只精巧的瓷杯递到了他跟前,无惨说,喝一口看看,然后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耀哉接过,抿了口,然后诚实地表示,自己并分不出好坏。无惨说,这是他亲手磨的。耀哉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盛着咖啡豆的磨子。他看了男人一眼,刚想说月彦先生白天的工作似乎并不太忙啊,然而他一咬舌尖,低头仔细尝了尝那杯咖啡,笑着对他说,好像的确挺香的。

耀哉这次来,除了和无惨见面,也想趁机将这座城市和它的周边走一走。趁还有时间的时候。

夜晚的时间是属于无惨的。男人用他对这座城市丰富的经验,带他到处游逛穿梭。他们坐过咖啡馆,看过歌剧,走过僻静的林园,乘过电车观赏夜景。他们在黑暗的映像馆悄悄拉过小指。饿了,便在路旁普普通通的居酒屋停下,无惨举着筷,和他一起吃,为了照顾他的情绪。

有天夜里,天毫无防备地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无惨摘下帽子,放到他头顶,脱下外衣罩在两人上方。他们小跑到屋檐下,靠在墙边,肩依偎着肩,安静地等待雨停。

白天,耀哉则一个人去参拜神社,一个人逛博物馆,一个人往返于城中心和远郊。信步逛着最热闹繁华的街区,他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突然笑着转头——

——然后发现,身边并没有无惨的身影。

他怔怔地望着街上川流的人影,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对自己的无以复加的厌恶。

夜晚,他徘徊在深街的小巷。店铺和人家大都关上了房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团团隐秘的浓黑。他走了太多路,终于,靠在建筑的墙壁上,弯下腰,重重地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果此时恰好有鬼杀队的孩子经过,问他为什么在这,他可能只能用死来谢罪。

但无惨的所在之处不会有其他鬼的存在。因而也不会有人撞见。

终于,他回到了无惨家的楼下。街道空无一人,漫漫的黑暗中,只有无惨的窗户还亮着黄光。他脚步沉沉地上了楼,楼道边,正举起手要敲,门忽然被一把推开,差点撞到他脸上——

——无惨站在门边,穿戴得整整齐齐,手中拿着把伞,一副就要出门的模样。看见他,他眼里“噌”地迸出一串火星,用恼怒的语气说:“你这家伙,大晚上的跑哪里去了?”

耀哉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像卸下什么包袱一般笑了,说:“冲着我发怒做什么,不让我进去吗?”

无惨垮着脸,后退一步。耀哉换好鞋,面向他,忽然,他伸手揽住他脖子,迫使他低下头,嘴唇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无惨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耀哉已经揽住他的腰,倾上前,“啪”地一声,无惨的背撞到墙壁上,碰断了电灯的开关,霎时之间,门廊之中一片漆黑。

无惨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将他推开。然而黑暗中,急促的呼吸,水zi声,与衣物的摩ca声,交错在一起。怀中,男人的腿一软,耀哉抱着他,一同滑倒在地。亲wen还在继续,无惨左躲右闪,耀哉捏住他的下巴,堵住他的嘴,将他口中的空气抽得一丝不剩。

“唔……”男人用力挣扎,耀哉把手一松,他就像获救似的长吸一口气,偏开头,伏在地上大口chuan息。片刻,他从眼角瞪着他,怒道:“你这个……”

耀哉伏下身,吻去他眼角的水zi,将他接下来的话堵在喉咙里。而后,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胛,将他摁倒,一口咬上他的咽喉,无惨“嗯”地一声闷哼,耀哉心中一阵颤li,舌头贪婪地在那颗软骨上游走——

——如果这么咬下去,可以杀死他就好了。

——如果只用这么简单就好了。

——如果……

他和男人的衣ku散乱在地上。身体的热度,交织在了一起。

……

黑夜。

耀哉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淡色的天花板。他怔怔地,背部出了层薄汗。枕边,无惨回过头,问:“出了什么事吗?”

耀哉望向他,一时哑然。眼下,男人光洁的后背展露无遗,他伸出手,轻轻描过他的脊椎,无惨浑身肌肉紧绷起来,用紧张的声音说:“你又想干什么?”

耀哉不禁笑了,收回手。无惨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将他滑下去的被子拈上来了一些,说:“怎么突然变这么老实,感觉真不舒服。”

“月彦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不用敬语了?”耀哉突然问。

无惨愣了愣,冷哼一声,说:“……在发现你不值得我用那种态度的时候。”

“是吗,那就好,”耀哉微笑说,“知道你没有把我当成什么特别的人,我就放心了。”

无惨罕见地没有理会。“哪,竹内,”过了会,他说,“你这次回去适度地给个音信怎么样?不要指望我会再像上次那样无穷无尽地等你。”

耀哉垂下眼睛,笑容减淡了一分。无惨咬牙说:“你竟然真的在认真考虑啊——”

“——你在害怕?”耀哉淡淡地笑道。无惨一声嗤笑,说,什么蠢话。耀哉支起身,将他扳平面对着自己,身下的阴影中,无惨正要说什么,耀哉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无惨的话被堵在嘴中,揪住他的衣襟。片刻,耀哉放开他,说:“我的家里,有妻子和孩子,我希望……”

“孩子?”无惨说,目光有一丝愕然,“你才多大?”

耀哉的脸上看不到笑容。他摸了摸无惨额前的卷发,说:“很奇怪吗,在以前也不是不常见。”

“真是熟悉的前言,”无惨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说,“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们今后再见就凭缘分了?”

“不,”耀哉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无惨沉默片刻。“那么,姑且先收下你这句话。”他说。

耀哉安静地看着他。

月光从窗边滑落,静谧地洒在钢琴上。微弱的白光修饰出男人秀致的轮廓,他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庞。

他们总会再见的。不管是以何种身份。

 

耀哉每次离开,就仿佛一个出门度假的旅人过完了假期,启程归家。

他走的时候是白天。无惨假扮成一家医药世家的大公子,坐在书桌旁,每过一会,看一眼表上的时间,猜测耀哉到了什么地方。

耀哉是一个神秘的人。不过无惨不介意。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自己更多秘密,况且,距离感能让他避免麻烦,同时也保持清醒。

过不久,这个人也会像从前的许许多多人一样,从他的细胞里淡去。他的情感会停止骚动,心脏会归复于平静。

他这么坚信。

深夜,无惨回到家。打开电灯,有那么一时间,他站在门廊,好像屋里会有人出来迎接他一般。迟疑了一小片刻,他举起脚,朝书房走去。

书房门边的角落,放着一台留声机。他想起自己的留声机之前坏过,还是拜托耀哉帮忙接待的来维修的工人。

他从书柜取出一张唱片,放上碟台。唱针下,黑胶一圈圈转动,喇叭口中,唱出一段令人追忆阳光的,美国西海岸的民谣。

他难得有些疲倦地靠在桌边的椅子上,头往后仰。耀哉送给他的画系着一根丝带,卷成筒,放在桌头。他摸了摸画纸,单手托腮,支撑在桌面。纸墨的香若有若无地盘旋在空气里,他的意识有一丝迷蒙,枕着手心,闭上了眼。

耀哉的感觉就像家。

好像一千年前,自己住过的旧宅。

回忆起那个地方,他只朦胧感到幽深、寂静。但他躺在家的地板上,捱过了无数病困的夜。他坐在起居间,无精打采地看庭前的腐水和枯木。他将米洒在缘台上,小鹊儿飞下来,一啄一啄地拾走他漠然空洞的恩惠。他每天过得既迷惘,又安全。

但那个家消失了。同样,耀哉也会消失在年月里。

生命在平平淡淡地继续。鬼杀队对他的纠缠无休无止。他的手下换了一波又一波,灭鬼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

想起来的时候,无惨便给耀哉写一封信。夜晚的路灯下,他将信喂进邮筒。信里,是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倒胃口的关心,又或者让人提不起兴趣的闲扯。每当信掉下去的那一刻,他几乎马上就反悔了,几次想把邮筒踢爆,将信取回。但警署就在对面,他忍住破坏的冲动,权当是把信卷进玻璃瓶,扔进了海里。

耀哉没有再给他回过信。无惨不知道自己的信被拆开看过了,还是没有。事实上他希望没有。可那些投出去的信就像鱼钩,撒进水面,时不时地,就会牵动他一下。

渐渐地,无惨不再给他寄信。他开始明白过来,那个男人是有意避着自己。他有家族的事业,有繁衍后代的需要,而他作为近乎完美的生物,只用考虑如何永恒地活下去。

他们两个应该互不打扰,不要再见。

无惨平静地生活在城市的灯光中。

然而早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打算暂且换个地方住一阵。

他的地盘上来了个鬼。他不允许这种不知死活的小喽啰给自己捅娄子,某天晚上,亲自出门收拾了他。却没想到,正好被追来的鬼杀队撞了个正着。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无惨只好连同那几个人一并处置了。考虑到之后可能会有人追查过来,他收拾好东西,登上了夜晚的列车。

无惨本来没想好,也无所谓去哪。他望着车窗上的倒影,过道上,列车乘务员正挨个检票,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叫住其人,临时在车上补了一张车票。

“呜”的长鸣声中,列车缓缓起行。无惨手中捏着车票,望着窗外,心中有个空洞,仿佛正随着目的地的接近而越来越饥ke。

——他的终点,是那个叫竹内辉也的男人的所在地。

几年前,他曾顺路拐到过他的城市。雨淅淅的街头,潮湿阴冷的空气,他撑着伞,站在邮局边,用随身带的钢笔写下了一封矫揉造作的、让他在事后痛苦万分的信。

分别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惨都在猜测他是个什么人。他给他安过不同的身份,给他找过各色的理由,到最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

如今,那个男人对他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然而,他就好像什么消不去的诅咒,一直弥留在他的神经末梢。

为此,他一定要找到他,确认一些事。

他要看到他怎么生活。

他要看他吃饭、睡觉、工作、忙碌。

他要看他和家人、朋友、同事在一起时无趣的样子。他要听他琐碎地念叨人类生活中无所谓的小事。他要看他皱眉,看他粗俗,看他失去耐心冲家人大吼,他要确认他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苟且、渺小、不足为道的生命。

他不想和他接触。他只是要确认。

无惨找到了他曾经造访过的邮局。一个雨夜,在邮局职员关门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割断了他的脖子。

大雨冲掉了喷溅出的血迹。他吃掉了那人的尸体,第二天,化成那人的模样,出现在了邮局。

清晨,邮差正忙着分拣信件。无惨故意将一封信拿在手中,用抱怨的语气说:“这里来了封给竹内辉也先生的信,地址也没好好写……真是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啊啊,又来了吗?都好长时间没来过了,”有个邮差边说,边忙不迭往包里装信,“说起来,之前的信都还没取走吧?真麻烦啊……山田君你也是,都说干脆给退回去好了。”

“……竹内先生没来过?”无惨愣住了。

“是啊,”那个邮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不是山田君一直在说没人来吗?”

“不是,我是说之前都……”无惨说。

“啊啊,谁知道呢,”那个邮差瘪瘪嘴,“那位先生很神秘得很,之前还听你说,他的信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来拿的,他本人应该压根就没来过吧……不说了,今天的任务很多,我走了。”

无惨一时生根在了原地。

傍晚,他走进存放信件的仓库。昏暗的角落中,堆着几个标明“超时未达”的纸箱。他蹲下身,一箱箱地打开,在扑面而来的灰尘中埋头翻找。

他看到了自己的信。他的信被纸条捆成一札,标注着“竹内辉也先生”的字样。

信还和寄出去的时候一样修整。最后那封,落在去年的正月一日,那时,他不知出于什么念想,给他寄了一张新年贺卡。

距他们分别,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中,那个男人没有再收过他的任何一封信。他是故意的。他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他打算等到适当的时机,就和他断绝来往,再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请他离开。

无惨的心中,流淌着平静的愤怒。

他要找到那个男人。他要当着他家人的面,给他注入自己的血液,让他化成一滩丑陋的血肉。他的妻儿会哭得撕心裂肺,而他,会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着他们的哭声忏悔。

他利用邮局的便利,收集了所有“竹内”的地址。夜晚,他挨家挨户地寻找。他造访过一张张床,一个个“竹内”——有高的有瘦的,有白发的有秃头的,有拿着酒瓶喝得酩酊烂醉的,有在女人身上像毛虫一样蠕动的——只是,始终没有自己想要的那个竹内。

他开始明白过来,“竹内辉也”这个名字是假的。

他试着从人们的话里话外寻找他的踪迹。他用谈论熟人的语气,和人们提到一个半长黑发、紫色瞳仁的男人。然而,人们用陌生的眼神望着他,好像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在这座城市等候过一阵。每天,他忍受着那些来来去去、令人作呕的面孔。他甚至开始觉得,只要他现身,他可以不计较他撒的谎,也不管他多么无聊,甚至都不想碰他一根手指头。他不知道见到他又能怎么样。但好像只要见到,他就可以在心底嗤笑一声,转身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用未来无尽的生命来鄙视那个人还有自己一不留神犯下的错误。

但那个男人没有出现。

城市的生活像水。某一天夜里,无惨像平时一样,关上了邮局的门。但这一次,他没有回那个叫山田的男人的家,而是沿着来时的路,奔向了火车站。

他坐在候车厅。在车站的大喇叭的广播中,他登上了月台。

他的耳边,传来列车进站的呜呜声。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皮箱中,拿出自己从邮局带回来的信。

他看着那些信,双手揉成团,用力一搓——信纸碎成了齑末,漏过他手心的空隙,洒在震动的铁道上。

他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既然“竹内辉也”不想让自己找到他,那么,他可以大发慈悲地如他所愿。

 

两年前旅行回家的列车上,耀哉一直在想该怎么结束和无惨的关系。

他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一个错误。在这个错误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想要怎么让它结束。他一直想,一直想。他不停地想,却总是拿不定主意。

回到家,他生了一场大病。起先他只是着了凉,然而,连日的高热侵袭了他的身体,他不停呕吐腹泻,吃不下饭,虚弱得几乎死过去。

他的夫人在他身边,一勺勺地给他喂药。迷蒙中,她拧干帕子替他擦拭脸和身子,他看到她眼眶乌青,因痛苦而形迹消瘦。爱戴他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看望他,却被挡在门外,仅仅是因为,他没有见他们的力气。只有他不足两岁的双生女儿,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指,用天真的圆眼睛望着他叫道,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但他终于好了过来。他卧在病床上,看到所有来拜访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又一次在心底恍惚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所有人所期待。

而他一直以来,都在以某种方式悄悄抵触他们的期待。

他就像一觉睡糊涂了,然后醒来。他突然搞清楚了哪些才是自己这段短暂的生命应该为之付出的人和事,哪些不是。

而无惨,不应该是前者之一。

因此他杀了“竹内辉也”。

他不再托人收来自月彦的信。他也不再给他寄只言片语。他想过无惨会愤怒、会痛苦,他想过也许,自己对他做了件残忍可怕的事。

但他觉得没关系。因为无惨不会介意。

无惨骄傲的性子,不会允许自己停留在他的阴影里太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他遗留在身后,就像一千年来,他从千千百百条试图挽留他、拉扯他的胳膊中不留情面地、一股脑地走出来的那样。

他们的事对他而言就好像冬天的雪。时间一到,就会悄悄消泯。

无惨选了一条只有他一个人能前进的路。除非他走到尽头,所有的人,最终都会消失在他的时间里。

耀哉重又振作起精神投入鬼杀队的工作。

队里的孩子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陵园中的坟墓多出一个,又多一个。

每天清晨,他走在墓园,用扫帚拂去逝者跟前的落叶。他踱过一座座坟,凝望着逝者的名字,低下头,垂着目光,挨个回忆他们的生前的事。

有天他挥起了剑,希望自己不再只能成为孩子们的包袱。然而挥了不出十下,他便失去了力气,倒在地上,眼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无法为自己的孩子们做什么。他也无法同样用死来回报他们。他只能默默地,全副心思地在背后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像一个无言的,痛苦的父亲。

同时,他也是家中几个孩子的父亲。

辉利哉在一天天长大。在他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他和夫人天音已经开始悉心培养他,不敢有一日懈怠。辉利哉三岁,性格有些胆小,还有些微口吃。耀哉为了纠正他,命令他在人来人往的门口大声念书。

辉利哉抬头挺胸,一边念,一边哭。夫人看了有些心疼,不禁责备说,是不是有些太严厉了?耀哉有一丝悲戚地微笑着,用温和平常的口吻说,趁我还在的时候,多教给他一点东西吧。

他渐渐感到头晕乏力。一天,他照镜子,发现发根处的皮肤微微发炎萎缩,他心中“咯噔”一响,愣愣地盯着镜子,那之中,恍惚映出了自己父亲当年的模样。天音就在他身后,手放上他的肩,他握住她的手,回以抚慰的微笑。

他快没时间了。但无惨,还有数不尽的时间。

他曾一度派人盯着无惨当年的家。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惨再也不在那个家出现了。然而,鬼还在增加,无惨还在世间,只是,耀哉失去了他的踪迹。

有时,他拿着无惨当年写给自己的信,用视线逐渐模糊的眼睛吃力地辨认上面的字句。其实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但仿佛每看一遍,他就抓紧了一些男人缥缈不定的行踪。

男人独有的口吻仿佛就在耳边。沉稳,又温柔。但耀哉不想听。他想听他惊惶,听他怒吼,听他在生命最后一刻恐惧到极致的安静。

但他来不及了。

不知什么时候,耀哉一点东西也看不清了。夫人几乎成了他的眼睛。春日,山樱烂漫,天音扶着他的胳膊,陪他站在树下。他仰着头,在脑中描绘记忆中的青草、绿树、樱花和蓝天,勾起嘴角,闭上眼,一时忘我。

身后,和煦的风微微一动。他的心忽然随之一颤,惊愕地旋过身——

——那一刻,就好像风穿过城房,越过山水,将那个男人的气息带到了自己身边。

而那一瞬,他的耳边,响起了死去之人遥远的、尖利的哭声。

耀哉回屋,摸出无惨的书信,撕碎,和着茶水吃了下去。

他瞬间就清醒了。他曾经见到的无惨,不是全部的无惨。那不过是无惨将自己最无害、最有人性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自己,而他竟然真的信了。

但真实的无惨不是那样的。真实的无惨,在难为情地躲开他的目光的时候,也同时蔑视他人的痛苦。真实的无惨在脱下外套给他遮雨时,正盘算着怎么挖空下一个人的内脏。真实的无惨会搂着他的身体低yin,然后趁他睡熟,出门猎个人填饱饿了一天的肚子。

这是真实的无惨。

无惨骗了他。

而他又何尝不是个骗子?

竹内辉也和月彦记忆中的彼此,是一幅遥远而触摸不到的蜃景。无惨爱上了竹内,而耀哉爱上了月彦,本就是一段荒唐至极的、可笑的、无知的念想。

都是虚妄。

耀哉终日躺在床上。

他已经病得不能动了。他浑身都开始萎靡、溃烂。他的头上和身上缠着绷带,他的生活不能自理,他的安排要由天音代为转述,他的信要由天音代为执笔,他连喝口水,都要天音给他送到嘴边。

他惭愧得生不如死。

每当他痛得心绞,那个男人的面影,总像冤魂一样反反复复地缠绕在他的脑海。

他想起那个男人手心很快愈合的伤。他想起那个时候在温泉里,男人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想起男人几乎总是步行,不屑坐车,他想起他总是意气风发,不知疲惫。

多亏了他,几百年来,所有的产屋敷的短命,都是在为他一个人续命。自己这段被诅咒了的短暂的光阴,都是在为他一个人而活。

耀哉心中对他只有恨。

男人就快来了。但他已经安排好了。

他要让这一切都结束。

 

无惨走在登门拜访的路上。

今晚的月,格外明亮。风中,他的大脑微微晕眩,心脏轻轻颤抖,他的指尖微烫而有些微麻痹,脚下仿佛踩着轻软的羽毛,他不得不将内心的激荡统统逼退到最深处,以维持表面的镇定。

他要将这份镇定,维持到杀死产屋敷之后。

一阵风,吹进耀哉的房间。耀哉微微侧头,仿佛闻到了风中熟悉的气息。天音坐在他身边,双手紧握住他的手,他捏了捏她,好像在说,别怕。

空中,透着一丝微凉的雪气。雪纷纷而落,像大火后飞散的灰烬。参差的树影中,产屋敷宅若隐若现,无惨嘴角藏着一丝笑,扯了扯在风中翻飞的外衣,像完成什么使命般,隆重而端庄地朝宅邸大步走去。

风雪的叹息回荡在庭院,那其中,“嘭”一声,又“啪”一声,是日香与雏衣正互相抛着手鞠。屋内,耀哉静静等候着男人的到来,手中握着足以令这座宅邸灰飞烟灭的东西。就在那个男人的脚踏入庭院的那一刹那,耀哉轻轻对自己说,他来了。

幼嫩的童谣在耳边回响。回廊环抱的庭院,空气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月光下的庭石和松木,幽秘地注视着两个玩耍的小孩。黑暗中,唯独有一间屋子亮着光,屋子的门大敞着,张开手臂,仿佛正安静地等待着回家的人。

微冷的雪,沾上他的耳尖。无惨蓦然从沉思中惊醒,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庭院的角落。风中,茫然的雪一片片飘落在他肩头,湿润了他的外衣。他蹙着眉,朦胧望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脑子里一片空白。

屋内的灯光下,耀哉头上缠满了绷带,绷带下的双眼,早已像身体其他部位一样病变。如果这双眼睛还有能被称为神态的东西,那么他的眼神,是漠然和平静。

无惨仰起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一片雪落入他的眼睛,他应激性地闭上眼,雪水从他眼角滑落,好像流淌下的泪。他抬起手,擦去水渍,迈开双腿,风带起他的外衣,他形同一只鬼魅,出现在产屋敷门前微弱的灯光中。

那一瞬,耀哉转过头。无惨的眼中,倒映出一个穿和服的白发女人,和那个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浑身缠满绷带的黑发男人。

名为产屋敷的男人萎顿在床,艰难地呼吸着,仿佛刚走完几天几夜的路。屋内,飘荡着一缕将死之人的尸气,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像空气中腐烂的橘子皮,他丑陋得让人发指,他的存在令人作呕,他整个人,都让人联想到死亡。

无惨失望而厌恶地俯视着他,动了动嘴角,仿佛想勾出一抹讥笑,但他笑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甚至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座宅邸。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但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产屋敷的脸被绷带层层裹住,朝着他的来向,仿佛见到了什么再熟悉不过的人那般,弯起嘴角,微微笑了。

无惨心脏像被刺了一下那般抽搐,一股莫名的怒意,灼烫了他的心脏。风从身后吹来,微凉的雪意中,他迷茫地站在门口,血红色的瞳孔倒映着那个连面容都被隐去了的男人,有一丝不安地,等待记忆找上门来。

但什么也没有。

他和那个男人望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雪寂静地落上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皮肤。他心脏的背面破了个空洞,吞噬着他所余无几的耐心。他不再等待。正当他抬起脚,那一刻,男人突然张开嘴,微笑着,用仿佛和熟人问好的语气虚弱缥缈地说:

“呀,你来啦……”

——那一瞬,无惨睁大眼睛。

胸腔内的心脏在狂跳,脑海中混沌的漩涡、与交织的色彩将一个人影推到他面前,他的记忆擅自给他染上颜色安好声音,紧接着,一个名字就仿佛针尖大的光刺入他的脑海——

——毫无防备地,他看到了那时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从一段失败的旅程归来,提着皮箱,走在城市夜晚的街头。

他看到自己站在黑乎乎的楼道边,翻出钥匙,打开房门。

鹅黄的灯光下,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平视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他埋下头,像一条虫子一样蜷缩起身体,匍匐在膝盖上。

他看到自己走进书房。他拿起桌上的一幅画。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将画拿在手中,既没有拆开,也没有扔掉,最终,他打开抽屉将画塞进最深处,转身,关掉了书房的灯和门。

他看到自己辗转在各地,寻找青色彼岸花。他一无所获,回到自己的城市。他休息了几天,再次整理好皮箱,准备离开那个已经待过一阵子的家。他关上灯,锁好门,书房里,从有个人那得来的纪念品,被他留在了黑暗的抽屉。

他看到自己在新的地方安顿下来。他有了新的角色,新的生活。他开始了新一轮适应,他渐渐被新的事物填满,他一如既往地寻找永恒的方法。

突然有一天,他回到了曾经居住的街道。他打开尘封已久的房门,走进书房,取出抽屉里的画卷,解开了那条许久没有拆过的丝带。

画中,两个男人相继而行,秋天的意境仍像记忆中的那般美好,但是,再也牵动不起他的情绪。

他看到自己笑了,睥睨着那幅画,将它撕成碎片,揉成团,扔在地上,一脚跺了上去。脚下的触感美妙至极,他扭动着脚踝,将它一点点碾成粉末。

他看到自己安然地生活在城市的街道。他身边围了新的人,他像从前一样从容地与各色人等周旋,他一门心思地对付着鬼杀队,他得到了新的部下,他收获了克服阳光的秘方,他很快就要快找到产屋敷,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今天——

——耀哉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男人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风中扑面而来的雪气,夹杂着一缕熟悉的气息。胸腔内的心脏安静而有力地搏动,仿佛在它主人半生半死的躯壳卧床这么久后,又重新获得了生命。

他空白地望向男人的方向。黑暗中,那个曾经熟悉、却在后来渐渐淡去的身影,这么多年后,又重新勾勒在他眼前。他对着那个身影,有些不可思议、有些厌恶、有些怀念地,无力地微微笑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夜里朦朦胧胧地飘起了雪,雪落在地上,化成水渍,消失了,却不知为什么,好像隐约留下了什么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痕迹。

耀哉努力想看清楚那些痕迹,但当他仔细看时,又什么也没看到。

他不再计较。他张开嘴,用那曾经困扰了无惨不知多少个日子,就算如今听来也足以让他害怕的声音说:

“呀,你来啦……

“初次见面,鬼舞辻无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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